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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父母親說,生日隔天我就醒來了。是奇蹟,除了奇蹟之外他們找不到任何一個詞彙可以替代。

娟的這段話我肯定是聽見了。醒來當天我第一個看見的是母親與父親,陸續繡繡、娟、娟的男友、以及最後才出現卻不敢直視我的彥翔;第一眼看到彥翔的時候,心中慢慢燃起溫暖的懷念感,像是遇到多年未見的老同學,身體明明認識這個人但大腦卻對這個人的印象一片空白,喊不出這個人的名字,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稱呼來叫對方。

一周內的病房漸漸熱鬧起來,但是我的心情卻蒙上一層陰影。

從來訪的朋友與親人的眼神來看,他們都很期待我能認出他們,「沒關係沒關係,醫生說你大腦受了傷,記不得沒關係。」「我是你大學同學啊,就是跟你同一班常坐你隔壁...」

「你是...」多數我只能微微點著頭,帶著疑惑的神情吞下眾人的問候。

多數人都以不樂觀的表情結束了探訪,我辜負他們『想被我認出』深切的盼望。母親也會帶著歉意以及不安的神情送走訪客,若是途中聊到涉及未來或是病況時,母親就會拉他們到病房外解釋。面對這些人的關懷,內心感到溫暖,但也帶來不小壓力。

母親從不在我的面前哭,但她會在深夜等我入眠之後一個人默默啜泣,孤獨望著窗外到天亮。以前在家裡的時候我總是搶著跟母親說話,但現在我變得不愛說話,母親被迫照顧、打理我生活上的一切。她有心無心會提到我變了好多,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父親接受母親的提議從老家抱著以前的相本上台北,我能理解母親是為了讓我趕快記起遺忘的過往,不要造成我與其他同學的困擾,他們出自一片好意,但看著跟自己長相一模一樣的人,卻無法憶起自己曾經待過的環境去過的景點,那是很痛苦的事情。

我很想回應眾人殷切期盼的眼神,但我真的辦不到,腦筋比之前容易陷入一片空白、身體反應也比想像中的還要遲緩,當我想要站起來但下半身卻完全使不上力,我不想讓人攙扶卻怎麼樣也辦不到。

我不敢告訴父母親我已經無法隨心所欲控制自己的身體,也不敢告訴他們每一天我都因為同一個惡夢而醒來,盼著自己無力的雙腿絕望到天亮;彷彿有一名漆黑雙眼的惡魔隨時監視著我,揮舞著鐮刀想要取走我的雙腿;我就像被包裹在透明氣泡中的圈外人,望著自己無法動彈的身體,以及日漸頹廢的臉龐,讓絕望無時無刻不斷侵蝕著我無助的心。

「眼前的這個人到底是誰?」面對浴室的鏡子,有時候我會自言自語問自己。

我想努力擺脫這一切向前走,但我擔心自己不管再怎麼復健,身體仍然無法回到百分百的狀態。

我擔心這就是我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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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九日



這一天,終於到來。

前一天大家說好要開心幫你辦一場出院紀念(雖然你離開之後仍會進駐家鄉的復健醫院),但過程中大家還是哭得唏哩嘩啦。這也是無法避免的事吧,尤其是繡繡這個愛哭鬼。

那天我因為打工而最後一個趕到醫院,在病房門口駐足許久,聽著房內的祝福與嬉鬧。我們說好每個人都準備一個禮物要給你,我想送給你的很早就買好了,只是找不到好的時機送給你;直到最後一刻我才決定要寫這三封信給你,也許信中記載的片段可以幫助你回想起之前發生過的事。

雖然你在發生車禍不久後便辦了休學,不過我們還是偷偷幫你帶來你的畢業服,打算我們五人一起在病院辦一個有紀念性的畢業party。娟的男友拿了一台拍立得,不顧底片數量瘋狂燒錢的狂拍;除了一一跟你合照、還擺出各種誇張表情與動作的全體大合照。

你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生疏感,我覺得你好像有心事。你從以前就是這樣,如果你遇到不想講出來的事情,架刀在你脖子上你也絕不會吐露一句話。車禍前的你會顧左右而言它的方式來規避,但現在的你卻是完全的沉默,像是穿著畢業禮服的人偶,內心不帶有一絲絲喜悅的情感。

也許是我多想了吧。

我們對未來都沒有太多的想像,畢業之後要做些什麼、離別之後是否還能保持聯絡,這些都無法肯定的說出口,單純只是想保留住當下那份小小的感動,以及多於朋友卻懵然未知的那種情感。

若是沒有這一場車禍,也許我永遠無法確定寄託在你身上的情愫到底是什麼。

只可惜,我到最後的最後,仍沒有勇氣說出口。

若是你能記得起,只要看到這個粉紅色禮盒內的物品,你就會明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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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八年,整整八個年頭,我的身體已經回到之前顛峰的狀態,記憶也多數都恢復了,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有些遺憾的存在,一個空空蕩蕩的失落感在我的心底深處迴盪。

趁著這次北上,我想先到母校走走,回到最初的原點。到底那場車禍之後,停止的是什麼?崩解的又是什麼?而遺失卻急欲找回的空白到底是什麼?我不想要我的人生中留下這些謎團。

而我對彥翔的情感也是,八年前我們還有一些話來不及說出口。讀過他的信我才慢慢明瞭,我對他也存有某些情感,但是當時的我不敢面對他。

我一步一步前往母校,沿路上的風景沒什麼太大改變。一陣風颳起,一旁的行道樹飄落許多粉紅色的櫻花,留下了許多香氣。倏地,聲音靜止了,眼前的影像也停止了,我聽見自己斗大的心跳聲...

不時在腦中出現許多雜音,這時又在耳際響起:母親的祈禱聲、生日快樂歌、冰冷的電子儀器聲、男性聲嘶力竭的叫喊聲,這些只能透過聲音而拼湊的片段,頓時佔滿胸口。

一陣苦澀的蘊熱感油然而生,漸漸化成一股燃燒身體與靈魂的熾熱。我的額際冒出冷汗,胸口像被劇烈拉扯似的疼痛,我看見、我看見一台黑色如鬼魅般的大車朝我駛來,我來不及閃避,只能承受這個撞擊而在原地動彈不得,眼前一陣暈眩,接連閃過一只裝著銀色的耳環的粉紅色盒子、兩女一男的三人影像...我痛苦的全身發抖蹲倒在地。

突然間聽見一個溫柔的男子嗓音,「沒事了...沒事了...一切都結束了。」他輕拍了我的頭,「...你很棒,你一直都很勇敢。」

他舒緩了我過度的生理反應。我看見一片櫻花花瓣掉落在我倆的中間,停在我掉落的櫻紅色盒子旁。我不敢置信,能在這時候遇見他。

男子輕輕的拿出盒中的耳環,撩開我的髮際,替我戴上...

那一年,來不及戴上的耳環。

「我一直都明瞭,這個禮物的意義,但我沒機會告訴你。」

也許當時我們只是少了那一丁點勇氣,才讓釀成的遺憾跟著我們好幾年。但機會一定會再降臨,這次我要好好的把握。

我想,這是上天最美麗的安排。

那個午後,我彷彿還聽見,娟跟繡繡祝福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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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貓阿米米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