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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格羅尼奧是一座美麗的城市。主要的街道融合新舊建築,在地人、觀光客、朝聖者同時間湧入的模樣,就如個性剛烈的哥德式尖塔與自由奔放的巴洛克式混合而成的教堂;小酒館裡,透明櫃子裡挑動味蕾的醃製臘肉,與完美檸檬風味的DRAFT BEER一樣,挑動味蕾的感動,絕配。
  
只可惜我們稍作休息之後,隔天還是得往下一個站走去,每天都有二十五公里左右的行程得消化,朝聖之路這條路就是這樣,物換星移、人來人往、有些驚喜、有些感動,邊消化邊走往下一個未知的世界。
  
我們依舊在黑夜中醒來,在月光下整裝,走過城市中央主幹道。營業用的桌椅靜靜躺在月色之中,正在對每一位朝聖者祝福。聽說西班牙人很懶,但城市卻沒受到懶散的侵蝕,依舊保有整齊的美觀。
  
平時整理最久的酒鬼,不知為何起了個大早,早在我跟魚王整理完畢之前,就已經在門口熱完身等待。今天的目的地是二十九公里遠的納赫拉(NAJERA),途中鄰接高速公路旁的產業道路,時而貫穿其上,繞至另外一側。
  
貨車、卡車、轎車奔馳在高速公路上,酒鬼也跟著不斷向前衝,將我跟魚王狠狠甩在後方。
  
「他到底有什麼毛病,衝那麼快幹嘛?」魚王追得辛苦,卻佯作輕鬆地說。
  
「從早上開始就怪怪的,很少見他這麼早起床,好像為了昨天雪恥一般。」沒調節好體力並不丟臉啊,反正也沒有人知道。
  
「不過今天的二十九公里很硬,是目前為止最硬的一天吧!他用這種速度走下去沒多久就會沒體力的。」
  
「他這樣橫衝直撞......到底是為了證明給誰看?」我困惑。
  
「香香吧。」
  
「只因為他們兩個都是天主教,連性命都可以不要?」我覺得長距離的挑戰,不好好配速真的容易有生命危險。
  
「他就只是在逞強吧。」
  
因為朝聖之路的路線一下在高速公路左邊,一下切到右邊,漸漸得我們看不到酒鬼的車尾燈了。我與魚王原先那份緊張感也消除了,這種長距離的健行路線,每個人都應該照顧好自己,為自己負責。
  
現在我們兩個都追不上他,也沒辦法警告他。我不懂他為什麼暴衝?
  
就這樣隊伍拆散走了好幾公里,在前方一個長下坡處,我們見到正在休息的酒鬼,他玩弄著自己的相機,身影看起來孤單。
  
「幹嘛走那麼快?」魚王劈頭問。
  
「今天二十九公里,必須走快一點。」
  
「但你不保持體力的話,撐不到那麼遠的。」魚王刻意裝得好聲好氣,但我知道他這種口氣問不出個所以然,如果又像上次在庇護所起摩擦就難辦了。
  
「不然我跟著酒鬼先走,魚王你照平常節奏走就好,開三檔應該差不多。」三檔指的是每小時走三公里。
  
稍做休息之後,我與酒鬼先出發,魚王啃著香蕉,邊整理自己的包包。
  
走了一小段距離後,我見魚王在一百公尺處,小小聲開口問酒鬼,「你是被什麼東西追趕,還是......在追趕什麼嗎?」
  
他什麼話也沒說,但腳步稍稍加速了,我觀察到這細微的變化。
  
「你看魚王那麼擔心你,你也知道他之前發生過不好的事,才會用比較強制的語氣警告你,只是我們都不知道你為什麼要衝那麼快,一定有你的理由吧?」
  
「......」他沒出聲。
  
憨直個性的他,遇到一時間難以回答的問題,常常閉口不提。
  
「......嗯?」
  
他腳步稍稍停了一下,從他背包拿出用了許久滿是摺痕的短皮夾,拉出一張相片。這是一張泛黃的全家福的相片,總共有四個人,一名捲髮笑容和藹的老奶奶、一名平頭帥氣的男性將手搭在綁著頭巾的年輕女性肩膀上,而這名女性手裡托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
  
「這......」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我奶奶、父親、還有......我的母親。」
  
「我曾加入過教會但後來退出了,來走朝聖之路前又再一次加入天主教。」
  
雖然我不知道退出教會代表是什麼意思,但我知道能讓酒鬼沒喝酒時說起的故事,肯定是藏在他心中很深很深的內心話。
  
讓我說不出話的並不是酒鬼打算對我述說的故事,而是我驚訝,照片裡酒鬼的母親,根本就是韓香香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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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爸爸努力工作賺錢,媽媽顧家當個全職主婦,奶奶是一名虔誠的教友。我們一家人都很相愛,最快樂的是每天晚上爸爸工作回來,團聚吃飯的時光。」
  
媽媽叫我這麼寫,如果寫多了,就會成真了。
  
但她欺騙了我,五年。
  
我記得很清楚,國小三年級開學當天,每堂課都是在領課本認識新老師。雲層相當厚實但一直沒下起雨,黏膩的感覺相當不舒服。下午跟著路隊放學回到家,卻發現客廳凌亂不堪,陶瓷碗盤破碎一地,媽媽窩在廚房角落哭泣。
  
爸去哪裡了?媽媽一如往常般隻字不提,但我猜他又去外面喝酒了吧。媽媽哭了一整晚不歇息,她說明天還要上課把我硬塞進房間裡,留她一人在樓下慢慢的收拾。
  
深夜裡,懵懵懂懂的夢中,有人在樓下胡言亂語大聲嘶吼,「我們家世世代代都在賣豆乾,不會拿別人的生命開玩笑,那原料有問題我根本不知道,說我們賣毒豆乾......」應該是醉醺醺的爸爸回來了,他又發酒瘋了!媽媽也只會重複著「都已經過了三年不會有人記得了,家裡已經沒收入沒錢,孩子這學期學費還沒繳......」,但爸爸接下來肯定又要哭哭啼啼提到上天為什麼對他這麼不公平,經營好多代的事業葬送在他手裡,他對不起列祖列宗......反正講完他就會呼呼大睡了。
  
我也是到三年級才明白,原來同學的家庭都是爸爸出去賺錢,只有我們家是媽媽推著小餐車出去賣東西,不論晴天雨天都要出去。但媽媽為什麼要我瞞著同學跟老師呢?反正只要這樣能讓媽媽開心,我一輩子都不會說出去。
  
記得一年級的時候校長在朝會有講過,最近請大家不要吃豆乾,裡面有毒!我不懂癌症是什麼病,聽起來好像很恐怖,那一天老師還有主任每個人都神色緊張面容憂愁,同學裡面也有不少人請假看醫生,後來都沒有回來。他們都轉學了嗎?
  
每個禮拜最快樂的日子,就是星期日跟媽媽還有奶奶一起到教堂做禮拜唱唱歌。雖然爸爸依舊如往常深夜喝酒醉回家大吵大鬧,但只要閉上眼睛就能施展魔法,讓每週倒數七日少掉一天。爸爸說教會是沒用的地方,一群人聚在一起不知道在搞什麼儀式,連香都不准拿根本亂來。我想是爸爸不去是因為教會裡沒辦法喝酒吧,但那裡有很多冰冰涼涼的水可以灑在身上。
  
到教堂都要很早很早起床準備,比學校早自習的時間還要早,但鬧鐘還沒叫我就起床了。那天可以一整天都媽媽、奶奶在一起,也是唯一能讓媽媽露出笑容的一天。我喜歡看媽媽搖擺著身體唱歌,還有禮拜結束媽媽會一個人跪在長椅上,嘴裡念念有詞,看起來好像真的在跟上帝說話一樣。奶奶說神都愛我們,媽媽來這邊受到神的祝福日子才不會繼續苦下去。如果是這樣,爸爸一定不愛媽媽,他不但會讓媽媽在夜裡哭泣,也讓媽媽過苦日子。
  
這樣神一樣會愛他嗎?
  
她們最近在討論讓我加入教會的事情,奶奶說如果超過十二歲,就要過好長一段時間才能加入;媽媽則是說我還小,長大再讓我自己決定就好。我想要加入,我想要每個星期日都跟媽媽來做禮拜,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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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我的父親是酒鬼,後來我也成為愛品酒的人,這應該是要懲罰我離開過教會吧。」
  
酒鬼這樣自我調侃讓我覺得悲傷。
  
「小時候我不愛說話,因為我答應過母親要保守家裡的秘密,也因此幾乎所有同學都沒見過我的父親,同學們都說我的父親早就不存在了,我是沒有父親的小孩。」
  
可以想像酒鬼在那個年代受到的排擠效應會有多大。當時尚未出現「霸凌」這個詞,對於小朋友而言,只要身邊的同儕有一點點稍稍與自己不同,就會受到外力的擠壓。當然這也不能怪小朋友們,尚未習得同理心的防護罩前,我們都只能順著人性潮流載浮載沉地前進罷了。
  
「我還記得......老師曾經找我母親討論過這個問題,毒豆乾事件爆發後,父親在家長會中遭到強烈的抨擊,讓自己的孩子長年吃進毒素,對任何一名家長都是心痛的折磨,也非常自責,偏激一點的家長甚至無法原諒我們家,畢竟,那毒素對小小肝臟造成的負擔實在太大,有些小孩承受不住生病了、住院了,造成一輩子的傷害......」
  
後來酒鬼就沒再繼續說下去了,我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如果他想找一個出口傾述那我會願意聽,但要說出這一切並不容易。
  
我漸漸放慢步伐,讓酒鬼一個人獨自往前走,即便汗流浹背過於勉強,但這仍是他人生必須面對的課題。
  
我不清楚毒豆乾發生的事件始末,開啟了GOOGLE搜尋那個年代的故事,但畢竟三十年太過久遠,網路尚未普及,無法找到相關的新聞,只能從一九九四年相似的毒豆乾新聞推敲其影響性。
  
我開始在腦中想像酒鬼從小遭遇的人生。
  
父親承受不了學校、社會的壓力,迷失在夜夜酒精之中找不到出口;母親接下經濟重擔,扛起一切支撐著家庭,試圖在教會中尋找慰藉;對於酒鬼小小的心靈而言,承受這些太過於沉重,造就他現在寡言沉默以及倔強苦幹的個性。
  
也許是受朝聖之路上其他人的影響,也或許是這些日子身體太過辛勞,勾起心靈最深處的痛楚,無法繼續藏匿。雖說,並不會因為走了朝聖之路人生就順間豁然開朗變得順遂,而是平常就應該去消化及面對這些心中的窒礙。但是,若因走這條路受到感召,有了契機去檢視自我的人生,那也是好事一件。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人人都有難解的人生課題,就如同前幾年巴布過世的時候,我也曾經將自己封閉起來。一輩子不再養貓,不再接觸貓咪的世界。
  
魚王跟上了我,見我不專心走路在滑手機,忍不住將頭湊了過來,「在看什麼?還有多久會到?」
  
「我不是在查地圖,我在查毒豆乾。」
  
魚王摸不著頭緒。
  
「那你剛跟酒鬼聊得如何?」
  
「我想,我們不應該繼續開韓香香玩笑了。」
  
「為毛?不是真愛嗎?」
  
「某種程度算吧,但真愛對某些人而言,也是一種罩門、闇黑宇宙、難解的人生習題。」
  
魚王更摸不著頭緒了,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他快要失去耐心了。
  
「你說的很難懂欸,能不能白話點說?」
  
「簡單說,他剛剛跟我說了他的"聖母峰事件",懂?」
  
魚王瞳孔放大不發一語,我猜他應該像是被雷擊中,秒懂酒鬼的感受。
  
「今天就讓他自己一個人好好走吧。」
  
只見濕透的毛巾蓋在酒鬼的後腦杓,他義無反顧地往前衝。也許,被巨大陰影壟罩的內心,正悄悄撥雲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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