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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母峰基地營的夜晚相當寒冷。
若沒有抗零度的睡袋,可能會撐不過去,很難想像再往更高的營地會是什麼恐怖低溫。夜晚寂靜無聲,就好像在漆黑的海床一般,遠處帳篷有任何聲響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不時會傳來震撼的雪塊崩落巨響。
成功在聖母峰住過一晚之後,我與其他夥伴開始回程,原本去程九天,回程卻只花三天、以神速下山走回盧克拉(LUKLA)機場。
回到盧克拉,眾人皆是瘋狂地慶祝,大啖氂牛肉排、灌下尼泊爾當地盛產的EVEREST啤酒,陷入跨年般狂歡的氣氛中。只是,有幾個人如地縛靈般窩聚在角落,他們眼神空洞,就像被催狂魔吸走了生氣,桌上點滿食物卻沒有被動過的痕跡。
其中一名男子把桌上的酒一口氣喝光,拿了一罐又繼續喝,眾人拉住他要他別這樣喝下去,他不聽眾人阻攔走往櫃檯,跟酒保叫了幾瓶啤酒繼續喝。我剛好也過去拿酒被看似失去理智的他撞了一下。
「也是台灣來的EBC健行團?你們花了幾天?」
他抬頭看我一眼,一臉不屑。手臂上的台灣國旗標籤顯得黯淡無光。
好沒禮貌的人。
當然,當時我還不知道他這號人物,也還未見到他手臂上如巨大鱷魚咬痕。
那一年的尼泊爾依舊不平靜。過幾天,我在網路新聞再度見到他們這個隊伍。
第一則:
〈尼泊爾山難困四十七天!梁聖岳獲救女友過世三天〉
第二則:
〈四十歲台男挑戰聖母峰,罹高山症命喪尼泊爾〉
報導貼出了隊伍成員的合照,而其中一個人我前幾天在聖母峰基地營見過他,他痛苦掙扎的表情我不曾忘。
隔天一早,我們整頓好把全部行李帶上,優閒的吃了頓簡易西式早餐,才往郵局出發。
西班牙郵局跟台灣郵局沒什麼不一樣,唯一不同的就是他們講的是西班牙語而非英語。憑著我們三名外型獨領風騷的帥哥的魅力,就算是西班牙阿姨也能徹底攻略。
「看起來都是阿姨,那只好派出我們的新竹金城武--酒鬼你上啊!」我拍拍他的肩。
也許是母胎單身散發出的賀爾蒙與眾不同,很多年紀稍長的「姐姐」都是喜歡他這一型的。
酒鬼靦腆地笑,抓抓頭走上前去。看他拿出地圖比手畫腳,再把後背包放在桌上,西班牙阿姨在地圖上簡單寫了些東西,拿起桌曆確認日期,最後雙方都把兩隻手舉起互比大拇指當作感謝。
看到這一幕就知道搞定了。後來我們還跟阿姨借了桌上的電子秤台秤看看我們的背包。
我的八公斤,歸在羽量級選手。
魚王的十二公斤,把其中的八公斤寄到聖地牙哥,輕量級選手。
酒鬼的十六公斤,重量級選手。除了食物與酒,到底還裝了什麼東西呀?
三個人原先攜帶的裝備都明顯超過體重的十分之一,但有些高單價物品還真的捨不得扔,會走到受傷也是無可厚非的。
「真的不寄?水泡再長出來不管你囉?」
魚王嘴巴上叨念,但同是水瓶座的他也知道水瓶座一旦倔起來,誰也無法改變他們的想法。看起來兩人已經和好如初,昨天晚上我將魚王拎回來過後,兩個人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酒鬼只是將酒杯斟滿,各自拿起酒杯,開喝。
某些時刻,對於男人而言,酒就是最好的伴侶。更何況這條路上,酒比水還便宜,不喝酒要幹嘛。不少朝聖者初到這座大城市,也是三三兩兩往夜店衝,直到門禁前才醉醺醺的回來。對於外國人而言,完成每天上帝交代完的苦行僧作業之後,就該今朝有酒今朝醉。
毒梟也是狂歡派之一(聽名字就應該是),只是他外出前跟拿起手機開啟視訊,那溫柔眼神及充滿愛意的笑靨......倒是有種鐵漢柔情的反差萌。
酒鬼則是酒後吐真言的最佳代言人,平時的他幾乎不提自己的事,但喝完酒之後躺在床上滾來滾去,嘴裡念念有詞,「家境清寒......又怎樣......安全感......食物......韓香香......啾一個......」
嗯,感覺壓抑挺久的呢。
今天本該跨過寬恕之丘,據說是朝聖之路上第一個知名景點,但被我們搭車跳過了。我們在車上只看到好幾排巨大的風力發電裝置,不規則地在山丘上緩緩轉動,綠油油的看起來很療癒。
「本來今天要走六到八小時的路程,半小時的車就到了,而且只要二歐元。我們走得那麼辛苦到底是為什麼啊!」魚王攤坐在客運裡碎嘴。
「不過剛剛在車站我覺得......該怎麼說......很丟臉欸,我都不敢抬頭看周遭,好像做錯什麼事一樣。」我有羞恥心。
「不會啦,你想想,你看看途中遇到石牆的塗鴉,古代人有騎馬的、也有搭馬車啊,每個人的走法都不一樣;況且本日我們有傷兵,得好好休息才行。」
魚王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加上我們曾在臉書上大肆宣傳,萬一走沒幾公里就舉白旗投降,那才是超級丟臉。但,也許潛意識裡早就被灌輸健行才是王道,其他方式都是旁門左道,才有些許負罪感。
在車站也有不少朝聖者搭車,畢竟不是什麼光采的事,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刻意不打招呼,說起來這群人......跟我們一樣可愛。
抵達下個城鎮時我們故作鎮定,實則左顧右盼深怕被認識的人發現我們偷搭車,沒想到剛下車就遇到最不想遇到的人。
--韓香香默默從車子前方走過,她偷偷瞄了我們一眼--宇宙無敵超級尷尬的。
「欸酒鬼,你不是說過一次是巧合、兩次是緣分、三次是真愛嗎?我們已經跟香香住在同一間庇護所兩次了,今晚就讓她知道你這頭亞洲長毛象的厲害,上!」
我趕快把酒鬼抓出來當擋箭牌,將他推了出去,真的超壞心。
酒鬼靜靜跟著韓香香走了一段路,一句話也沒有說,空氣瞬間凝結,搞得好像我們是跟蹤狂。
我望望魚王、魚王也望望我,立刻上前支援酒鬼這個羞澀不敢開口的純愛小學生。
「今天走得如何?」魚王插入兩人隊列中發問。
韓香香嘆了一口氣,「很累。」
她看起來是真的耗盡體力了,少量汗滴仍留在太陽穴周遭。
「搭一次車要多少錢?」
「兩歐,三十分鐘就到了。」
「啥......」
她發出不可置信的低鳴聲,一副「那老娘今天不就白走了」的錯愕表情。
「今天走了快七個小時,鞋子跑了好多碎砂石進去,倒了好幾次石頭,很難受。但也不是沒有好風景,山丘上林立朝聖者人形立牌,演繹過往朝聖者頂著強風走往聖地牙哥,披星戴月的證明頗浪漫的。」
酒鬼直愣愣盯著她看,看到出神實在有夠誇張。說是癡漢也不為過。
「我今天遇到一個胖胖的男生,來自加拿大,之前從未健行過,連登山杖都不知道怎麼使用;他還挺酷的,打算在走完這條法國之路,給他的女友一個驚喜--求婚。」
「你說的胖胖的男生,是邊走邊眉飛色舞視訊的那位?」我問。
「是呀,跟她加拿大女友。」
我對他有很深的印象,他居然拿巧克力麵包餵貓咪,死胖子,超想一拳揍飛他。
「這條路上很多啟發人的生命故事,這是主帶給我恩惠。」她左手食指上的聖母戒閃耀著微微光芒。
「喔?天主教?剛好我們這位酒鬼大人也是耶!」我做球給他。
我以為酒鬼會趁機搭話,但他卻臉紅了。這難道就是所謂的粉紅泡泡嗎?
「你們呢?有什麼故事可以講來聽聽?」
我們的生命故事是什麼?
這個問題真的問倒我們了。
我們腦中都是幹話可以講嗎?
我們想讓妳看亞洲長毛象這適合嗎??
我們想讓妳的身體火山爆發現在講嗎???
本以為像她這樣的冰山美人會將我們拒於門外,用句點當作武器,但意外地她還挺好聊的。
心想,剛好話題告一段落可以來要個IG。
「......明天......」酒鬼鼓起勇氣開口,我猜他應該是要邀她同行。
「明天......我朋友就會過來跟我會合了,我們應該會走很慢很慢,很開心認識你們,明天又是很硬的一天!」
......為啥她會讀心術,能搶先一步拒絕?還是她早就看穿我們的企圖?
該怎麼描述這種粉紅泡泡被戳爆、小確幸被掐毀的慘狀呢?
酒鬼如孩子般期待郊遊的臉立刻垮掉。
亞洲長毛象掉進火山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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