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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緋的家庭狀況不太好,我隱約可以感受得出來。

家裡似乎沒提供她生活費,所有開銷幾乎都是她自己賺來的。大一上學期接近寒假那陣子,因為東北季風與寒流的影響,桃園下了將近一星期又濕又冷的雨,她受了風寒,有些發燒。中壢蛋糕店值班當天,尚不見好轉,我告訴她請個假好好休養,但是她那天火氣特別大。

「休息了就沒有錢賺。」

「偶爾請假一次也不是叫妳離職,更何況生病本來就是身體要妳休息的警訊。」

「你不懂沒有錢沒有飯吃的痛苦!」

「請一次假不至於沒飯吃吧,一碗飯也才多少錢。」

「邵謙,你一點也不懂我!!!」

「......」

她變得偏激,我不想繼續談下去,只要一談到錢的事她就變得無法理喻。她還說如果我不願意載她過去,她就自己搭火車去、搭公車去。
後來她酸溜溜補了一句,「你父母把養得太好了!」語氣尖銳得彷彿一把刀子,讓人很不舒服。

我這輩子最討厭就是被人酸言酸語了,這會讓我想起家中的爭吵。身為獨子的關係,從小時候開始,街頭巷尾就有人閒言閒語說我母親太寵小孩,母親不堪其擾卻無法制止鄰居們的流言,最後任憑這些耳語傳進父親的耳裡,父母為此大吵了一架。丟臉丟到別人家去了!父親這麼斥責的母親,連一點解釋的機會都沒給。

翊緋跟我的父親一樣,從來沒給過我機會解釋。

回想起這些記憶的同時,從內心深處揚起一股怒氣,並下意識地轉嫁到翊緋身上,順口回了她一句『隨便妳,我不想管妳了。』便丟下她離開。
原本是可以直接回家的,但這時我只想一個人騎著機車在內壢市區裡亂繞,不穿雨衣,放任細雨姿意拍打在我的臉上。最後我停在省道旁的麥當勞前面,發呆。

爭執過後幾個小時,頭腦漸漸冷卻下來。

她是從南部高雄縣的鄉下北上的,也許她的家庭很窮,才會如此反彈吧。她那句『你一點也不懂我!』在我腦中轉了許久,她是希望我懂她嗎?
仔細想想,她在學校的時候會與寢室室友一起行動,但除此之外的時間皆是形單影隻。愈是孤獨的人,愈渴望被人理解與認同,這一點我心有戚戚焉。也許她並不是真的習慣一個人,只是把自己強迫擺入那樣的想像中。然後,也希望有個人懂她。

真的是這樣嗎?亦或是這學期陪她上下班了好一陣子,關係變得較為親密,她才會渴望被我理解。

我找不到明確的答案,放棄了思考。

後來我傳了封訊息給她說下班我要過去接她,但她沒有回訊。我心想她還在生氣吧。

雨停了,但仍烏雲密布,不見月色。

從內壢的學校騎往中壢的路上,刺骨寒風竄進了外套裡,讓人過度地清醒。每個人都是一個光點,努力與這個世界尋求聯繫,或許我真是她的出口也說不定。

被中壢中正路上不少的紅綠攔了下來,已超過她的下班時間,我愈騎愈快,心想她會不會自己一個人先回家?她的身體狀況允不允許冰冷的風吹襲?發燒的情況會不會劇烈加重?這些問題空轉了許久,我只能不斷往前騎。

到了蛋糕店前不見她的身影,心涼了半截。她果然還在生氣,我這麼想著,準備再傳訊給她。

沒想到,訊息才剛傳出去,我就聽到嗶嗶的聲響。在隔壁明亮的寵物店前發現她的背影。

我停下車,往她走近。沉默橫亙在我們之間,我們倆望著前方不斷跳躍玩耍的貓咪,什麼話也沒說。不知過了多久。

「邵謙,你知道嗎?以前我曾經養過一隻貓咪。」

我不明瞭她為什麼突然提這件事,只是靜靜聽她說下去。

「印象中是國中某一天下午吧,回家的時候我聽到孱弱的貓叫聲,不是叫春或是吵架那種,是小貓尋找母親的那種。」

「我推開排水溝蓋上的盆栽,從縫隙中看到一隻髒髒的小傢伙,左搖右換地往前走,看似出生不久,眼睛才剛打開,全身有黃、白、黑三種顏色的三花貓。」

「我趕緊拿了母親種花的小鏟子,花費吃奶的力量撬開水溝蓋,將牠從水溝裡救起。」

「牠嬌小的身體在我手中扭來扭去,相當討喜,因為牠會咪呀--咪呀--的叫,我將牠取名為阿米米。」

翊緋沉默了一會兒,身體微微顫抖,雙肩向內緊縮,拳頭也握得相當緊。她的表情變得有些怪異,但我很難形容。我搞不清楚是發燒的關係,還是恐懼。

「後來呢?」我想成為可以分擔她心中秘密的那個對象,而殘忍的問出了口。

她什麼也沒說,或者該說是沒辦法說。我將手默默放在她的背上,要她無須勉強說下去。

當下的我做了一個決定,我希望她能夠延續對這隻貓的回憶。

不是痛苦的,而是美好的那個部分。

 


可愛梨渦店員將我們點的兩杯熱拿鐵端了上來,她身上的水果香氣與咖啡香氣將我從那個夜晚拉了回來。

「你剛說第一個想到我,說實在話我嚇了一大跳。」話說這麼說,但翊緋的表情倒是如咖啡表面一樣一臉淡然。她端起熱咖啡,「其實那段過往已經離我們十年有了,但又覺得只是一眨眼的事情。」

我也這麼認為,雖然漫長,但十年這種時間單位是可以折疊的,具體來說,就像剛洗好舖折在床上的衣服,一件就是一只回憶。我們總是看到上層的畫面,便能想起沈在底層的那些過去。我將咖啡杯拿起,從咖啡的熱氣中對她示意贊同點了點頭。

「你一點都沒變,你的舉動常常讓人感到意外呢,就像買下阿米米那時候一樣。」

「那還不是因為某人快被生活壓垮,我是為了幫某人解悶。」我特別強調『某人』這兩個字,瞇起眼直視翊緋。

這她倒不否認,她笑了笑,帶有懷念的香氣。

我記得,那陣子的她壓力頗大,大病初癒,打工依舊滿檔,期末報告一個接著一個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我在某一次去接她下班之前,走進了寵物店,打算給她一個驚喜。

推開門的時候,傳來很濃厚的飼料味及刻意灑過的香水味。跟店長說明來意之後,店長開始幫我介紹貓咪。那群貓咪像是鐵達尼號快要沉了想搶到救生艇似的,拼命往前擠,但這時候我注意到有一隻白色長毛貓咪靜靜的待在所有貓咪後面,也沒特別起勁。牠無辜的表情彷彿在說:我這麼瘦小也搶不到好位子,算了吧。

我在大透明寵物櫃前蹲低,仔細端倪了一會兒,那隻貓咪頭上一抹黑色閃電的胎記,看起來特別討喜。而牠的小小藍色眼珠裡,有著如宇宙星體般的晶瑩剔透。老闆說這品種叫做金吉拉,個性比較獨立,也可以說是乖僻,有時不太會理人。我心想這不就是翊緋嗎?二話不說就選了這一隻。

當天我提著為這隻小貓買的米褐色寵物箱,在寵物店前等著翊緋。當她下班從蛋糕店走出來,她一臉不可置信地望著我手上的戰利品,不敢靠近。

「牠是一隻神貓,特地從天上下凡,打算帶妳離開痛苦,到更高的地方去。我將牠取名為阿米米--神貓阿米米。」

她聽出我的意思,小心翼翼地走近。

雖然阿米米並非是我與翊緋所誕生出來的結晶,但我深深地相信,阿米米是我與翊緋加深羈絆的重要關鍵。

原本還一片愁雲慘霧的表情,立刻轉憂為喜大大鬆了一口氣。只見溫暖的氣息從她笑容中溢出,展開笑顏的眼眸有如一枚彎月。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日,她那得到救贖的神情。

 


「不過現在的人應該無法接受購買寵物這件事吧。」在咖啡桌前的翊緋這麼說。

「是呀,領養寵物代表正義,購買寵物表示邪惡,台灣人這種矯枉過正的特質還真讓人不敢恭維。」我說得很直接。

「但我是覺得......不管是買的還是領養的,最重要還是要尊重生命,後續能夠好好的呵護照顧,才是重點。」我一口氣說完,「像日本他們的寵物多半是從寵物店購入,但路上卻完全沒有看到流浪狗,這相當不可思議,他們的生命教育比我們好上太多了。」

翊緋馬上吐嘈,「你這麼跟別人說,肯定又會被唸是大頭症上身了吧!」

的確台灣的現況跟日本完全不同,對待生命的觀念也大相徑庭。

「尤其這話千萬不可以被柔伊聽到,要不然她肯定會喋喋不休地對你說教,矯枉過正的佼佼者非她莫屬。」

「柔伊過得怎樣?現在在哪邊上班?」

「她啊,早就沒在工作了,現在專心在家帶小孩。」翊緋神色一轉,露出得意的表情,「她還將小孩送入我們這間貴族安親班,並指名要給我帶。」

我仔細推算一下,「真的假的啊?這樣算起來,她不就是剛畢業沒多久就結婚生子了?」

「是這樣沒錯啊,她給了我人生第一顆紅色炸彈。」

柔伊是翊緋的高中同班同學兼大學室友,一個會照顧人但又愛管閒事的女孩子,只要遇到看不下去的事情就會奮不顧身跳出來表達意見的一個正義之士。

雖然有時覺得她堅持己見的程度跟翊緋的偏執不相上下,但也是透過她我才知曉翊緋偏執的緣由。

柔伊嘴巴很緊,對於朋友的祕密皆能三緘其口,算是相當有義氣的一個人。只是這樣的她有個該死的罩門--極差的酒量--不經意的貪杯。
在某次家聚結束,我送喝多了半醉半醒的她回女宿,才意外從她口中聽到這段誰都不願提起的過往。

 


翊緋的家庭並非想像中那樣貧困。她的母親出生在富有的家庭,外公外婆那輩因為多年從事海洋運輸企業的關係,在高雄當地賺了不少錢。母親是高雄第一女子高中畢業,原本靠關係確定進入台北最高學府大學,卻因為意外的與家族企業中的一名年近三十歲的小職員相戀,而堅持要留在高雄就讀二等學院。她的雙親無法理解是什麼理由讓她想留在高雄,而不北上就讀人人稱羨的第一學府。家庭為此鬧了不愉快。

在她母親的高中時代,時值一九八二年,適逢十大建設完成階段,經濟逐漸起飛,外公想全面拓展對外業務,需要員工學習英文。那名小職員只有小學畢業,跟大部分的員工一樣沒什麼學識(只有有錢人家的小孩才有機會念書,更別說補習外語),因此翊緋的母親被安排進入公司幫員工們進行基礎英語教學。那名小職員就是在此時與正在就讀高中的翊緋的母親相遇,並且陷入熱戀。

當然這是一場身分、年齡都不對等而無法公開的戀愛。起初外公外婆被蒙在鼓裡並不知情,但母親高中的課程請假次數多了,學業成績也逐漸退步。終於在某一日被外婆親眼目睹他們兩人趁著下班英語教學時間偷偷談情的畫面。外公外婆與母親大吵一架,關係愈來愈惡劣。

母親從小生長在富裕的環境裡,有些大小姐脾氣。某天早上她在餐桌前正襟危坐,說出了『想要結婚』『非這個男人不嫁』導致家庭冷戰的宣言。冷戰一直持續到母親高中畢業那年都未破冰。

那名小職員,也就是後來翊緋的父親。父親出生在高雄縣的農村,家境單純,個性憨直但有些愛鑽牛角尖。他以入贅的方式進入了翊緋的家庭,連婚禮都沒辦(這也是翊緋會跟母姓的原因)。他自始自終都未被外公外婆所承認,這場婚姻,或著身為一個男人的身分。

「入贅應該會很自卑吧,更何況是在我們上一輩那個封閉的年代。」

「我是不懂有什麼好自卑的啦!」柔伊開始滑稽地跳起天鵝舞,我也不懂為什麼她會跳這支舞。酒醉的人到底在想什麼?

「不過這樣很奇怪啊,要我是翊緋的外公外婆,一定不會答應兩人的婚事的呀?」我向邊跳舞邊搖搖晃晃走路的她問出了這個問題,但我不確定喝醉的她的她現在有沒有辦法回答。

她突然間停了下來,指著月亮破口大罵。

「說!你為什麼把我女兒肚子搞大了?!」

我注意到了,雖然瘋瘋癲癲,但她的表情卻滿是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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