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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台北都心,我在等一個人。

2014年的台北,比起東京毫不遜色。聖誕節前夕,行道樹上佈滿了以天空藍為主色系的燈飾,在熙攘往來的人群中閃耀著光芒。這個秋季,我剛結束完日本的打工度假回到台灣。站在這裡讓我一時間無法適應,要不是有座台北101聳立在不遠的地表上,我會以為自己仍身處日本。

前往日本前,阿米米也正式邁入十一歲高齡,身體出現一些殘疾,下半身日漸癱瘓,無法正常行走。女友從發病起就無微不至地照顧牠,了解牠的情況,因此我便將阿米米託付給女友。

阿米米生活出現障礙,高齡也容易引發很多後遺症,為什麼我能夠捨得牠離開故鄉呢?常有朋友這麼問我。不只是他們,有時我也會不解地問起自己。到底是受了什麼刺激能夠奮不顧身拋下我的小寶貝?

當我要繼續回想的時候,我等的人來了。這個人跟阿米米有很深的淵源,因此將她列為回顧阿米米的第一站。

「唷,翊緋。」

從大學畢業後將近有十年未見,她生疏地提起了手打了聲招呼。好久不見,冷死了,她哆嗦了幾句,然後微微的笑了,笑容中冒出微微熱氣。

「妳完全變了一個人。」我說。

「你這是在提醒我老了嗎?!」她擺出一副『饒了我吧!』的表情。

她在意的是年紀與外表,而我指的是她的穿著及給人的感覺。以前打扮不怎麼亮眼的她,現在卻一襲深藍色OL套裝及高跟鞋,冷艷的外表下散發著十足的女人味。

我跟她是在工管系上的迎新茶會認識的。當時我剛升上二年級,是該家族代表之一,她是大一新鮮人。每年系會都會邀請大二生一同參與迎新茶會,由學長姐認領學號尾數一樣的新生。雖然我們是工程學系,但也是工學院中唯一一個女生佔多數的學系(男女比例約1:1),因此就算嫌麻

煩,男同學多半都還是會出來『照顧學妹』。

跟多數新生戰戰兢兢的與學長姐寒暄問好的反應截然不同,這位學妹倒是一臉毫不在乎的窩在角落,想要與世隔絕。
我叫寒翊緋。她用冰冷的口吻說著,更加深了如她外表般難以接近的印象。

「很特別的姓。」

「是我母親的姓,名字也是她取的。」

為什麼特別提起母親,我沒有追問下去。只是覺得她跟我散發出相同的氣味。寂寞,或者說想要刻意與人保持距離。

第一次的交談並不算熱絡,我很快就放棄開口,但綜觀全場,大概也只有我注意到她。也許跟小時候的生長環境有關,我是家中的獨子,很容易注意到落單並疏離人群的那類人。

只是後來活動正式開始,分家族聊天的時候,不見她的身影;但少了一個人,並不影響活動的進行。我們在中原夜市旁一間裝潢成古色古香的喫茶店二樓舉辦這次茶會,因為有寬廣的活動空間,店家也相當習慣學生到這邊舉辦活動,折扣不低,因此選擇了這間。

新生約四十人共切成八大家族,每個家族再配上大二生約七、八個人,分坐在八個大長桌前面。也只有第一次迎新茶會會這麼大費周章,之後多半是各家族的小聚會。

木紋的桌上擺著『第五家族』的紙板,每個人皆正襟危坐,猶如有媒人在場般尷尬的相親儀式。新生們照本宣科地念著自己的姓名暱稱、興趣、與對大學的期許。我們這組的家族長相當的熱情,開起了不拘小節的玩笑,也潤滑了這桌沒什麼話聊的冷氣氛。

剛上大學要跟學長姐介紹自己,到了大二還得跟大一新生介紹自己,重複操練這樣的行為讓人覺得好呆板,甚至有些無趣。只要該家族內沒有姿色稍為端正的學妹,大二學長們就會毫不避諱地扳起臉孔,一句話也不說。這麼現實的態度我不是很喜歡。

自我介紹完畢之後,進行一連串讓彼此更加熟稔的小遊戲。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發現,我對這種與人親近的活動沒轍,藉故逃下樓,走出了店門口想要透口氣。卻在這個地方遇到剛剛的學妹,她站在門口望著天空發呆。

「怎麼,茶會很無聊嗎?」

「我不是很能應付那種場合,」她補充說明,「吵吵鬧鬧的讓人不是很舒服。」

我也這麼認為。雖然不想待在人群中的理由不盡相同,但我卻在她身上找到一些共鳴。我心想,我們都是喜歡獨處的人也說不定。

「妳對大學生活有什麼期許?」我隨口問了這句。

她仰望著天,像是自言自語般呢喃,「......我想賺很多的錢。」

此言一出,我甚感意外。一般人大多會回答『我想交男朋友』『我要瘋狂加入社團』『不要被二一就好』這類青春洋溢的答案。我對她的印象仍停留在冷冽的外表上,以為她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沒想到她的答案如此的......獨特?!

「把時間花在賺錢上,會錯過很多美好。」

「那無所謂,只要有錢,就能到更高的地方去。」她像是想起什麼難堪往事般神色不太自然,索性轉身走回店裡,「無法獨立自主生活的人是很可悲的。」

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句話從她口中冒出,『無法獨立自主的人』到底是誰?她那偏執的背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的第六感告訴我,這一切跟她的母親脫離不了關係。

 

「那,你這次約我是什麼事?要結婚了?還是要拉我保險?」

翊緋戲謔的問題將我從新生茶會的回憶拉回現實,「妳都沒結婚我哪敢搶先......」

「哼,不跟你計較!」她橫了我一眼,「先找間咖啡店坐吧。」

我們魚貫走著,從市政府站往松山菸廠方向走去。穿越車水馬龍的大馬路後,很快就抵達寧靜的小巷,路燈好比月光,浪漫的佇立在街角。很難想像明明是在信義區這樣的鬧區,也能有這種靜謐之地。空氣中飄散著翊緋身上的香氣。我想起以前常陪她從校門口走回校園深處的女宿,但她一點也不浪漫,總是走得又快又急,看似在追趕什麼,卻又像是被什麼追趕著;從沒有為任何一件事停留。

一進入大學,她便分頭應徵了好幾分打工,填滿了她平日夜晚的空堂時間,連六日也排滿了班,也因此許多想約她出去的男同學通通吃了閉門羹。因為處在同一家族的關係,我跟她走得挺近的。不過她也沒有給我機會靠她更近,或者說,她將重心全放在賺錢這件事情上面,自然也就無暇分心了。

我說打工下班時間比較晚,要送她上下班,被她拒絕了。她一直貫徹著『無法獨立自主生活的人是很可悲的』這個信念,鮮少看到她接受別人的幫忙。我對她...說沒有私心是騙人的,她的外在條件很好,有如雕刻品完美的瓜子臉、堅挺小巧的鼻樑、笑起來如彎月般的雙瞳,再加上纖細的身型,系內系外早有人聞風而至,展開熱烈追求。我本來也是這眾多追求者中的一人,但我了解她的情況,仔細想想過後,便退出了這場爭奪戰,僅剩簡單的問候。

不過某一天她突然找我幫忙,有一份蛋糕店的工作地點在中壢NOVA附近,從內壢的學校這邊過去不太方便,希望我能接送她。一週一次就好。我暗自竊喜,但之前被拒絕過,也沒進一步多想。

鄰接在她打工的蛋糕店隔壁的,是一間寵物店。我就是在這間寵物店遇到神貓阿米米的。

遙想起這一段回憶,我有些感傷,因為阿米米已經不在了。走著走著,意外在巷子的中段發現一間貓咖啡廳。裡頭的兩隻貓咪相互追逐,在透明的落地窗前撞個正著。臉貼著臉揮舞著貓肉球,相當逗趣。澄褐色的燈光在這寒冷的氣溫中溫暖了我的心。
我回頭瞧了翊緋一眼,就這間吧,她也同意了。

「剛回來應該有很多地方不適應吧。」我們在角落的位置坐下,從擁有可愛梨渦的服務員手中接過菜單時,她這麼問。

「很多,對事物的看法全改觀了,但最不適應的還是交通。」我嚐了一口溫水,暖和身體,「日本的車見到行人或腳踏車過馬路,即便是違反交通號誌,還是會遠遠地停下來等候......這件事在台灣是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被叭算客氣的,被撞也不稀奇!」

我無奈地搖搖頭,「不過每次提起這件事,就是被認定是喝過洋墨水所產生的大頭症。還會被譏笑這裡是台灣!」
「那還用說。」她在外商公司上班,跟許多外國人接觸過,應該很能體會我的感受。

「那妳呢?外商公司做得如何?」

她的大學四年一直很努力,除了毫不間斷的打工之外,大三還去修了應外系的輔系,把時間填滿滿不留一絲喘息空間,就常人來看根本是一種傳說。要不是大一跟大二的必修課較多,要不然早就去修輔系了。她曾這麼對我說。

因為有豐富的打工歷練,應對進退的技巧精進不少,加上外語系英日雙語的研讀,於大三暑假那一年的校外實習,一間德國醫療器材代理商給相上了她,並承諾在她畢業後內定成為公司的業務專員。

一畢業就有不錯的發展,起薪跟福利比同期畢業生好上許多,但她並不就此滿足。在業務的領域中習得不少專業知識,也認識許多大廠客戶,終於在工作後的第三年,被執行長親自帶入秘書處,一待也就好幾年。

她進入秘書處時,我幫她辦了一個小小的慶祝會。我想爬到更高的地方,去看看這個世界。她炯炯有神地說著,我卻覺得她有點走火入魔,偏執過頭,讓人有些害怕。後來,我就很少跟她聯繫了,對她工作的近況也停留在此。直到我前往打工度假這一年,才透過LINE跟她有些交集。

「那份工作呀,我早就沒幹了。」

「啊?!」我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那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工作嗎?」

「曾經是,現在想法變了。」

「那妳現在的職業是?」

「安親班老師。」

我掉落的下巴擊中咖啡店的餐桌,在一旁休憩的貓咪嚇得四處逃竄。

「穿得這麼不親民的安親班老師?」我瞇著眼上下打量她燙得挺直的OL套裝。

她瞪了我一眼,「那可是間貴族安親班,更何況我是院長底下的第一把交椅,除了老師的職務外,有時還會充當安親班的發言人,必須穿得體面,你也知道那些有錢人怪獸家長多麼機--」

她在講出難聽話前踩了煞車。每份工作都有其辛苦的地方,只不過離開大公司轉入小安親班,也佔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我對她感到由衷的敬佩。

「不說我了,那你呢?回來之後有什麼打算?」她將發言麥克風遞給我。

「妳記不記得以前我跟妳提過我想開一間貓咖啡店?」

她咬著下唇思考,「嗯......你是說你的夢想那件事?」我跟她曾經在某一個深夜中聊過彼此的夢想。

點了點頭的我感到有些欣慰,沒想到過了那麼久她還記得這件事。但同時我也有點心虛,已經不是剛出社會的年輕人了,過了三十歲還用『夢想』這個詞顯得有些難堪。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們被這個世界壓得喘不過氣來,總得追著錢跑。以前總覺得談夢想很容易,任何人都有權力追求,只要努力,誰都可以靠近夢想;但現在卻覺得離我們最近的,是現實--鈔票很輕薄,追求起來卻很沉重。

「因為養了阿米米才有這個念頭,但出社會後我很快忘了曾經有過這個夢,直到前陣子,陪伴我十二年的阿米米離開了......」

她露出不捨的表情,「你之前LINE給我阿米米去世的消息時,我嚇了一大跳,以為你在開玩笑......愛貓離開想必很難過吧。」她的眼眸似乎泛著淚。
「嗯......該怎麼說......相處這麼久,最後沒有陪在牠身邊,對我而言是個很深的遺憾。」看到女友為了阿米米而生了一場大病,我也很不捨。

「這時候我開始想,我們汲汲追求卻遙不可及的事物真的有這麼重要嗎?夢想的殞落、以及身邊重視的人一個一個消逝,這之間一定有其意義存在......

翊緋的腦筋一直都動得很快,但這次她似乎不太理解我要表達什麼。

「後來,我找到解答了。」

稍稍停頓了一會兒,整理好思緒,輕聲說出接下來的話。

 

......在神貓去當小天使之後,我第一個想起妳,妳是開在我心中的一號店。」

 

我跟翊緋認識也很久了,這些話我放在心中多年,沒有開口對她提過。

 

神貓在我心中開了一間咖啡店,不販售咖啡,而是販賣我對你們的思念。
 

--把握當下,妳能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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