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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柔伊告訴我過往發生的事情之後,我跟翊緋的關係改變了。準確點說,因為對她的看法改變了,感覺更接近她了。
之前我無法理解她為何如此偏執,但現在我對她帶著同情,以及憤怒。這份憤怒不只是源自於她的父親對她所做的事,還包含她為什麼不肯讓我幫她的忙,而不斷強裝著堅強。
我們雖然沒有在一起,但卻愈走愈近,相處的時間也愈來愈多。好幾次打工結束我送她走回宿舍,碰觸到了她的手,但我卻有所猶豫。
她到底是怎麼看我的?她跟我一樣有同樣的感覺嗎?柔伊口中的『她很信任我』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我有一點被搞混了。
「你在想什麼,最近都看你心情不寧?」
我看著翊緋溫柔的眼神,『其實在我面前妳不用強裝堅強』這樣的話我說不出口。我的這份煩惱其實是來自於她。
加上每次只要提起跟錢啊、家庭有關的事情,就一定會發生爭執。
「沒什麼事情,就班上的一些期末作業要處理。」我撒了謊。
「對了妳跨年那天有休假嗎,我想找妳一起去台北市政府跨年。」
「是沒有班要上,但是......那天會很冷對吧?我聽說有寒流要來欸。」
「嗯嗯。」
即使是沒上班的時間,我也排不進她的優先權裡面。
「只有我們兩個嗎?還有其他人對吧?」看樣子她應該是不想去,開始找很多理由。
我搖搖頭,我只有約她一個,不是很喜歡太多人一起狂歡。
她沒有拒絕但也沒有接受,但我的心已經下沉,應該是約不出來了吧。
我們走到了女宿前面,她一步一步緩緩走上了階梯。我看著她的背影,不懂為什麼難受的感覺會充斥著胸口。不捨的轉身準備離開。
「如果你想去的話,那我們一起去吧。」她笑著說。
我沒想到她的一句話竟如此勾著我的心弦。

那一天的氣溫大概是十度。我們下午騎著機車從桃園沿著省道騎往台北。
繞過桃園巨蛋,從城市的喧囂漸漸轉為杳無人煙,筆直到底的田園風光。但冬季無種植任何農作物,望眼看去,只剩下荒蕪。砂石車的喇叭聲從一旁呼嘯而過。
後座的翊緋稍稍往前挪動了身子,雖然沒有抓住我,但我覺得她在害怕。不曉得為什麼,我就是知道,好像有一條透明的線連結在我跟她身上。
「有砂石車經過的時候我騎邊邊一點吧。」
「我們好像沒有兩個人獨自出來過對吧,每次都是家聚、吃飯。」
從她鬆了一口氣的口吻聽來,好像沒那麼緊繃了。
「畢竟每次夜遊妳都要打工。」這句話我本來想講出但硬吞了下去,改講出:「大家都有很多活動,要排一起出遊的時間不容易。」
我們都知道要如何避開彼此的地雷,對她我不能干涉她賺錢這一件事;對我不能提到我的雙親。
「那阿米米怎麼辦?跨完年之後隔天早晨還要參加升旗典禮,你第一次不在家吧?牠一定會認為你丟下牠。」
「放心吧,阿米米的消夜跟早餐我都幫牠裝好了。我室友也會有事沒事去看牠的。」
「那就好。」
聽到『丟下』這個詞,我第一個想到的不是阿米米,而是小時候養的九隻貓。
那些貓曾經跟我生活過一陣子,記憶中某個夏天我的人生裡都是貓。一隻母貓突然入住我家的花圃旁的紙箱裡。看牠進進出出,突然有一天,一窩的貓叫聲從裡面傳了出來。
我像是發現寶似的跟著母親描述這件事,但她似乎只關心父親夜歸去了哪裡,或著鄰居們又說了什麼閒話。
有一天下課我忍不住走了過去,才發現裡面有著一隻正被吸著奶,孱弱的母貓,以及八隻嗷嗷待哺尚未睜開眼睛的小貓。那隻母貓的眼神看起來有些惶恐,似乎是害怕這個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巨大人類,會對牠的小孩造成什麼威脅。但可能是因為剛生產完的關係,牠沒什麼氣力的邊餵著奶邊舔著小貓們的毛。
我回到家中,用我小小的手撐開冰箱巨大的門,再拿出小碟子,匆匆忙忙回到貓咪的紙箱窩前,倒了一些鮮奶,報著希望能夠幫到母貓的期待回到家中。
躺在紙箱中的母貓望了我一眼,雖然我們毫無交集,但我本能性的就知道牠需要幫忙。
跟在機車後座上的翊緋一樣。

我從小學的記憶中回到跨年的路途上。進入台北縣之後,已經沒有砂石車,但機車的車潮漸增。騎經好幾座叫不出名字的高架橋,來到台北車站。我們將摩托車停在台北火車站旁,改搭捷運前往。
前一年的千禧年的跨年晚會辦得特別盛大,癱瘓了當時剛營運沒多久的板南線,今年頒布了新的交通管制措施,為了宣導而貼滿了捷運站,也不斷見到站務人員身上掛著大聲公在宣傳。
延續了千禧年的跨年熱,今年的藝人號稱史上最多。因為今年跨年有幾位我喜歡的藝人。周杰倫與孫燕姿,這幾位藝人不約而同在當年發行了第一張專輯。
歌曲之所有意義,多半都是跟當時發生的事情有關。騎著車到翊緋打工地點的時候,有時候我會邊聽著歌邊騎車,歌曲裡寄託著我的寂寞與不安。
晚上的氣溫愈來愈低,藝人一個一個在台上說著2002年新年快樂,以及一些噓寒問暖的話。
然後他們唱著愛。
來跨年的多半都是一群朋友,或者情侶。我跟翊緋看起來像是情侶嗎?我的腦中思考著這樣跟新年毫無關係的問題。

倒數結束之後,開始陸續有人往外移動,不斷發生推擠。她害怕我走散,不斷貼近我。我往後看,她的身影像是溺水的人般載浮載沉,就像她為了活下去的不得不追求金錢的人生一樣。
我伸手穿過了擁擠的人潮,握住了她的手。
「妳走丟了我賠不起。」
本以為我只是對她的遭遇感到同情,想伸手幫助她,但直到握住她手的那一刻起,那一股從她身上散發出的溫暖,從她的手臂,掌心,手指,漸漸流進了我的心。
彷彿和她在一起,什麼樣的暗湧也不懼怕。
我們深陷在人群中長達三十分鐘,才漸漸走了出去。
當她緊握著我的手,什麼話也沒說,我就明瞭了一件事。
我們是彼此的浮木。

走離市政府,我們打算先去吃點東西,並找個地方待到天亮,於是走往國父紀念館週遭。路上多半是一群群的男男女女,或者情侶。大家爭相互道新年快樂,不管認識不認識;或著在路旁就放起小型煙火與仙女棒,好不浪漫。今晚的警察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予以過度的管制。
「好冷。」
「先買杯咖啡來喝吧。」
我突然恍然大悟,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原本日常的對話多了幾分甜蜜感。
「好想玩仙女棒。」她望著遠方一群開心笑著的男男女女如此說道。
要是我一個人的話,絕對不會出現這樣的想法。她脫口而出的想法帶出了一股暖流。
一間綠色招牌的便利商店出現在眼前,一旁有個阿婆,擺著一個都是煙火的小攤子。
「那邊有、那邊有!」
我興奮的衝了過去,放開了她的手。到攤位前,正準備挑一包仙女棒。我看著她,接起了電話。
「阿桑,新年快樂!給我一包仙女棒!」
原本洋溢著幸福笑容的翊緋的臉上,突然沒有了表情。我的內心閃過了一絲不安。
我跟翊緋的眼神剛好對上,她又回到之前那個滿是擔憂的面容。她在向我求救。
「錢先給妳,不用找了!」我顧不得掏了多少錢,馬上跑回翊緋身邊,她剛好掛上電話。
「怎麼了?誰打的???」她的臉色鐵青,我有極度不好的預感。
「邵謙,我......」
話還沒說完,她的手機又再度響起。她看了看手機,臉部瞬間垮下。那一夜她慌亂的神情,怎麼忘我都忘不了。

--邵謙,我的母親,正在向我求救--

翊緋吵著要馬上趕回高雄去,我們趕到了台北車站,但是超過十二點,長程的火車跟客運接連停駛。
「你可以先載我回桃園嗎?」
「這麼晚了,騎車回桃園要繞經過那條山路,很危險。」
「邵謙,先是我父親打電話過來威脅我,後來我母親又打電話過來求救,我......」
一般人這時候早就聲淚俱下,但她卻強忍住。
「我們先在這邊待到天亮,再趕車回桃園,但......妳回去能解決問題嗎?」
「我必須回去!我母親需要我!」
她愈說愈激動,眼淚已經在眼眶中打轉。我將她擁入懷中。
「先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們就出發。」
我們在台北車站地下一樓找了個位置,除了原先就以此為家的遊民外,還多了許多像我們一樣來到台北跨年的旅客。
她低下頭休憩,主動靠在我身上。我撫摸她的秀髮,想起了那九隻貓的後續。

約莫過了兩個月,小貓們早已睜開眼睛,在箱子內外跳來跳去。母貓也恢復了元氣,開始外出覓食。
某天下課,我找不到那些貓。遠遠的我就發現了,箱子被移動過了,我放的飼料盆也消失了。
母親說,母貓把牠們都叼走了,這是貓咪的天性。
雖然總覺得哪邊怪怪的,但我仍相信了母親的說詞。

但好巧不巧就是某一次,因為向同學借的作業本忘了還,回到家之後又跑往同學家。同學住在天橋附近,天橋橫跨了鐵軌,一旁有個在地夜市,只有在地人會過來。

那天走著走著,一隻骯髒的貓從眼前飛奔而過,貓肚下垂身體也乾乾癟癟的。牠一身虎斑花紋,體態很眼熟。我好奇地跟了過去,彎進了無人的防火巷,沒多久便聽到一窩稚嫩的幼貓叫聲。一群看似餓了很久的小貓在四處走動。當下我定在原地動彈不得,因為牠們被後的紙箱與飼料盆猶如一把利刃,深深地刺進了我的心。

我幾乎是掩著淚邊跑邊哭跑回家中,抱著枕頭躲在房間裡猛哭。我痛恨父母的殘忍,以及自己的無能,因為我保護不了他們。

我看著睡在一旁的翊緋,心中有說不出的恐懼。是不是我與翊緋的未來也像那窩小貓一樣,隨時會被丟棄。我害怕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我害怕現在的幸福從我手上溜走。

--於是,我從那個夜晚的掙扎中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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